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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高樓(十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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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高樓(十四)

生日宴還沒張羅起來, 素瓊就先在屋裏大哭了一場。這事走漏到老太太那裏,免不得要問毓秀原委。毓秀私下細問過花萼居的小丫頭們,回來告訴是原來為收禮的事生氣。

老太太窩在榻上發懵,“這就沒道理了, 收禮是高興的事, 她不歡喜, 怎麽反倒哭呢?”

毓秀笑著捧來茶, “咱們三爺送了她一把扇子, 說是在北京的時候鮑閣老家的小姐送的。瓊姑娘曉得了生氣, 在屋裏罵說:‘拿別人送的東西做人情,什麽意思?!’”

老太太聽見她學著素瓊冷冷尖尖的語氣, 不由得將眉頭皺起來。她心裏想,她送的那鐲子原也是人家送的呢,素瓊豈不是在指桑罵槐?

臉色便漸漸冷了幾分下去,且先不理論, 想著要問一問那鮑月的事,便吩咐,“去把鏡兒叫來。”

未幾池鏡過來, 聽說此事, 覺得不可理喻, 分說道:“我哪裏記得那是誰送的?不過要說是鮑家小姐,那是斷然沒有的事。誰家小姐輕易把落了名的東西送個男人?可不要說這種話, 人家鮑家小姐前年才剛出閣。”

老太太一看池鏡一片坦蕩,心想他們家的男人雖愛胡鬧, 倒還不至於做那起傷風敗俗之事, 因而對素瓊張口胡來這事很不高興,“可見那是她信口胡說。這話也是好亂說的?”

池鏡恍然想起來, “我在京的時候倒是常和鮑家公子往來,互贈東西也是常有的,興許是他錯拿了他妹子的東西送了我,我們都沒察覺出來。”

“這也是有的。”老太太盤問清楚後,原想叫池鏡去花萼居賠個不是,可想了想,又賭氣沒說,只打發他回房去。

自己在榻上歪了會,和毓秀說:“這種小事有什麽可生氣的?生氣就罷了,還亂說那些話,也不像個姑娘家嘴裏隨隨便便說出來的。話又說回來,我們家隨便拿件東西出來不比外頭的好?難道送的東西好了反惹出錯來不成?”

明是說池鏡送的扇子,其實還是對她自己送的那鐲子耿耿於懷。毓秀猜到,在旁打著扇微笑,“這位瓊姑娘的心腸啊可不比別的姑娘,很有幾分傲氣。我想她倒不是為東西好不好生氣,就是覺得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是不重她。”

老太太癟著嘴,“還要如何才算是重她?為她過生日,我早幾日就叫人打算起來了。還跟大奶奶說,她是客,排場要比咱們自家的姑娘過生日還要大才好,這還有什麽可不足的? ”

“我聽花萼居的小丫頭子們說,她就是那性子。在那裏住了這麽些日子,一句閑話不同她們說,只和自家帶來的那兩個丫頭說話。和咱們家的奶奶姑娘們也不愛走動,說大奶奶脾氣不好,二奶奶大字不識——”

說到此節,老太太把眉眼斜吊起來,“還有這些話?”

毓秀笑道:“也不知真假,興許是小丫頭們胡說的,老太太聽一聽就罷,不必往心裏去。”

“還說了什麽?”

“還說四姑娘成日侍奉桂太太的病,又不是她的親娘,她伺候得那樣勤謹,看著有些巴結的意思,說她沒骨氣,和她也沒什麽話。五姑娘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丫頭,成日只知道爭吃穿,既沒氣度,也沒涵養,也難怪,燕太太那樣低的出身會生出這樣的女兒。”

老太太額心愈發緊蹙,默了片刻,冷笑一聲,“咱們家的人倒都叫她說了個遍,她的眼力倒好——只怕也少不得要說我兩句囖?”

毓秀笑著搖頭,“那倒沒聽見,想她也沒這個膽子。”

私底下誰知道有沒有呢?老太太早年間被人議論怕了,再則她們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,四老太太是什麽人?那可是對她知根知底的妯娌,先前她們母女在那邊府上住著,只怕聚在一處就沒少嚼她的舌根。

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候,她那雙眼睛也有了年輕時候的一點神采,像月亮底下的水缸,泛著黑色水紋,返著一丁點冷白的光,顯出一種幽怨的惡毒。

越想越氣,便吩咐叫了翠華來。翠華也不知為什麽事,想著趁此回稟一下生日宴的事,不等人問,先笑說起來,“我在外頭請的那戲班就是上回嬸娘做東的時候請的那一班,聽說他們也寫了幾出新戲,滿南京還沒人聽過呢,咱們家是頭一出——”

話音未斷,就聽毓秀在旁邊咳了兩聲,暗將眼梢向榻上斜瞥一回。翠華領會,忙窺老太太的面色,險些昏頭了!榻上光影黯淡,竟沒發現她老人家一直是板著臉的。

翠華訕笑一下,退回椅上道:“別的,我一時也沒想到有什麽新鮮的,還等老太太示下。”

老太太卻說:“我想著年紀輕輕的姑娘家為個生日鬧得太喧嘩了也不好,她也受不住,我看還是比著金鈴的例子辦 。也不必外頭請戲了,咱們家那幾個就夠了,不然閑養著他們做什麽?”

翠華暗窺毓秀眼色,見毓秀閉目輕點了一回頭,便什麽也不問,什麽也不說,一味答應。下來問了毓秀才知是於家母女將老太太給得罪了,真是白得的趣事,恨不得要同人分享,就難得走去絡嫻房中。

絡嫻還當她來做什麽,不想聽了這些話,又好笑又痛快,在榻上笑得拍手,“可見不單是我一個人這樣想,本來嚜,她成日擺著個千金小姐的架子,要說起來,咱們家裏無論媳婦姑娘,誰又不是仕宦之家出身?好像就她是獨一份的大家小姐,看誰都低她一等。我就不喜歡她做的那副樣子!”

玉漏在旁聽著,也有意外之喜,又聽翠華說這些話是毓秀告訴的,益發覺得心裏對毓秀的猜想很有幾分道理。

她自是不能多問什麽,藍田佩瑤兩個卻圍上去問:“那如今老太太不喜歡了,這門親事想必是做不成了?”

翠華笑道:“這還用說?原本這事就沒說定,請她們母女住到家來,就是兩家相看的意思,這就是沒看好啊。”

藍田道:“就是不知道於家能不能領悟老太太這意思。”

佩瑤笑道:“要是這還看不出來,就是個睜眼瞎了。”

“她要是看出來也裝作沒看出來,仍和咱們家歪纏呢?”

玉漏湊來說一句:“我看不會的,以瓊姑娘的性子,給了她這難堪,她是斷然忍不得的。”

果然真到生日那天,素瓊到小宴廳上一看,戲也是家裏的戲,人也是家裏的人,連族中親友也並沒幾個,大爺二爺皆不在家,連大老爺那幾位姨太太也沒叫來。席面不過三五臺,人稀稀拉拉地湊在廳上,根本顯不出熱鬧。素瓊還不知是哪裏出了岔t子,還是散席後於家太太留心打聽,才知是為幾句無心的話得罪了老太太。

“看你這孩子,素日從不說那些不知禮的話,偏那日怎麽說出那幾句?是在人家府上住著,自然處處是人家的眼睛耳朵,怎麽偏有那些氣話說!”

於家太太一行埋怨,一行急得在桌前踱來踱去。到底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,驟然失算,自然萬分可惜。忖度之下,便走過來把腰彎在素瓊面前道:“我看你去跟老太太解說兩句,就說那些話是丫頭們胡說的,你沒有那個意思。你到底是小輩,老太太也不能真跟你較那個真。”

素瓊今日當著大家的面失了體面,心裏還有氣呢,哪肯去說?只把身子一別,“還用得著去解說麽?為幾句下人的閑話就怪上我們,可見在人家心裏頭,我們做客人的還不如他們家的下人要緊呢。娘何必自討沒趣,不如我們過兩天就走,主人家給客人擺臉色,這個客做得也沒意思。”

於家太太幾度權衡,慢慢把腰直起來,“原本就答應過你,你的婚事雖由我們主張,最終也要看你自己喜不喜歡。我只問你,你果真放得下他們三爺?”

問得素瓊驀地沈默下去,隔一會,有兩行眼淚簌簌滾落下來,“都兩三天了,連老太太都知道我在為送禮的事情生氣,他會沒聽見?可曾見他來對我解說過一句半句?”盡管她不想承認,這時候也不得不承認,“人家不來解說,就是隨你怎麽樣的意思。我再不值錢,也不要嫁一個不拿我當回事的男人。”

雖然說得堅定,可心裏卻不免覺得悵惘,也不全為池鏡,還有一半是為那份愛的抱負。這一下覺得,那理想是遠大了一點。

不過她想著她還很年輕,還可以繼續堅持期待。

次日於家太太便向老太太告辭,說是四老太太的身子有些不好了,仍要搬回那邊府裏好照料。也不知是真不好假不好,傳話來的人自然是先告訴給老太太聽的,老太太心想也許只是個托詞,好叫於家母女有臺階下。

興許也是真的不好,她那位妯娌年紀比她輕,進門比她晚,氣焰倒比她足許多。不過自彼此過了四十歲後,四老太太的身子骨就日漸不如她,一定是會死在她前頭。她有種勝利的竊喜,婚事做不成,也沒有感到惋惜,反正是率先淘汰了四老太太娘家的人,翻倍的勝利的竊喜。

不過按禮還是要虛留於家太太,“急什麽呀?這府裏離那府裏不過幾條街,真有什麽,套上車馬就趕過去了,快得很。只管還在我們這裏住下去。”

於家太太坐在下首椅上,向榻上側著身笑,“老太太知道的,老姑媽膝下沒有女兒,這一病起來,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。我雖是侄兒媳婦,又比兒媳婦孫媳婦方便說話,所以要去床前陪著。再說我們丫頭也想回去多守一守她老姑婆,她祖母去得早,姑婆疼她,她一向拿姑婆當親祖母。”

“說得也是。”老太太點點頭,臉上又掛著疑色問:“我還說呢,是不是為前幾日瓊姑娘的生日哪裏辦得不周到,她心裏不高興了?”

像是逼著於家太太不得不狠狠否認,“沒有的話,自到您家裏來,真是拿我們當一家人待著,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比著家裏太太姑娘的例子?我們要有什麽不高興,那才是一點道理沒有。 ”

老太太心滿意足,隔日很是體貼地預備了車轎送她們母女搬過去,自己也跟著去一趟,說是去探四老太太的病。

誰知道,也許是去探病,也許是去探四老太太幾時死,也或者是防備著這對母女一回去,就有一籮筐的舌頭同那邊府裏嚼。她給人背後說怕了,但凡有人一轉身,她都覺得是在議論她。

這日連兩位太太兩位奶奶都跟著去了,四老太太果真是不好的話,少不得要在那邊府上住上兩天。府裏驀地像放風,各房裏都松口氣,丫頭媳婦婆子們睡的睡,逛的逛,能偷著空子樂就偷著空子樂。絡嫻只帶了藍田與佩瑤過去,留玉漏看屋子,想著她既有主意,有高媽媽拿不定的事還可以和她商量。

玉漏儼然是成了絡嫻的左膀右臂了,如今這房裏的人多少要看一看她的臉子,她的話在絡嫻跟前最有分量。不過她覺得這還不夠,連絡嫻手上那一點點權力也尚在風雨飄搖,何況她到底是個外人。

她將扇子扣住下巴頦,終於得機會將這間屋子自細細打量。家具是成套烏木雕花的,她摸著榻上的雲紋頭,看見曳動的簾攏間漏進幾點光來。賀臺的書架上擠滿了書,但他天性有些愚笨,根本沒有讀書的慧根,成日家抱書死讀,還趕不上他那鎮日吃喝玩樂的大哥。連她爹那窮秀才他也比不上。這一刻她有些明白她爹了,因為和他同病相連,都是一出冤假錯案,她難道比不上絡嫻?

她知道絡嫻遲早是會為她對不起鳳翔的事同她翻臉,因而搶先一步先在心靈上和她疏遠起來。幼年讀《三國演義》,記得最深的一句是“寧教我負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負我。”覺得很有道理。

因胸有打算,想著老太太屋裏這會也應當是毓秀在看著,便有意趁此刻去刺探。不想剛走到外間來,就撞見池鏡從容漫步進來。

玉漏一頓步,在碧紗櫥底下細笑著,“你午睡起來了?不在屋裏等著吃晚飯,這會過來做什麽?”

“我才從外頭回來。”池鏡一面說,一面自往那邊裏間進去,“將你們的好茶瀹一盅我吃。”

“早上冷萃的茶,你吃麽?”

他答應一聲,玉漏進去給他倒茶,看見他坐在榻上,額上掛著細密的一層汗珠,黑莨紗圓領袍的襟衣翻著一片,裏頭白色中衣的領著也朝兩邊扯開些,露出兩半段堅硬的鎖骨,那鎖骨間淌著汗。玉漏擱下茶,摸出絹子彎腰在身前替他揩著臉上,很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有股脂粉味。

但她既不問,也不提,只是笑著埋怨,“瞧這一臉汗,還是騎馬麽?這樣大的太陽怎麽不套車或坐轎子呢?”

他這日忙得要緊,連轉了幾處地方。先是史家出來,碰巧林萼兒暗暗請他,他便先往林家去問了問他大哥的近況。

林萼兒說起來還有幾分哀愁,“你大哥近日仿佛對我淡了些,人還是一樣來,銀子也是照樣擱在那裏,只是話沒從前多了。”說著笑了笑,“問他他倒實誠,說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好像有些沒意思,不如不時時見面的好。可叫我怎麽說呢?”

這是他大哥能說得出來的話,池鏡聽來也覺好笑,“人見不見不要緊,關鍵是銀子不少你的就行。近來他可大方?”

“大方嚜他一向就大方,只是手頭緊的時候不免為難一點。近來倒好,從織造局裏弄了好些內造緞子賣給那些綢緞商,狠賺了些錢,也肯給我。可看這意思,也對我大方不了多久了,男人家何有長性?”萼兒一聲嘆息,向他怨氣幽幽地瞟一樣過去。

池鏡只作沒看見,把茶碗的蓋子翻來覆去地在碗口磕著。想她這話不錯,應在兆林身上更是如此,倘或兆林和她斷了,忽然收起性子果然在家做起個好丈夫好兒孫的樣子,也沒處大手大腳使錢了,不單是在老太太心裏回轉了些德行,連在官場上也算懸崖勒馬。

這可不行,豈不是要令他的算盤打空?

好在兆林本性.愛玩愛鬧,這個女人挽不住他,也自有別女人出現。他想了想,睞目看著萼兒惋惜地笑兩聲,好像是一心替她打算,“既如此,你還不趁著這會還沒斷,狠敲他一筆竹杠?”

萼兒也是這樣想,請他來正是想商議這個,“你說要他多少為好?多了怕他拿不出,少了又怕便宜了他。”

“他近來賺了多少?”

萼兒算起來,“少說有一千兩,不過單是在我這裏就開銷了有三.四百,何況他成日那麽花天酒地的,我估摸著也沒剩多少了。”

“那你最後再要他五百兩也不為過,就當是散夥錢,往後離了他,你也能寬寬裕裕地過。”

萼兒顰眉蹙額地,“就怕他手上沒這麽多。”

池鏡笑著起身,“那是他自己的事,你替他想那麽許多t?你放心,我大哥就是為難,也要想法子湊給你,他待女人在銀錢上從不虧待。”

林家出來,又接連去看了兩處宅院,都嫌不夠好,因此沒能定下來,依舊叫永泉在外頭接著找尋,他自回了家來。

他吃盡一盅茶,起身在屋裏閑步踱著,踱到那罩屏底下,反剪起一條胳膊,盯著那片掛起的月魄色簾子看,“你喜歡什麽樣的房子?”

玉漏正在對面墻下那長供案前替他添茶,給他忽然問得發懵,轉身過來望住他的背影,“什麽房子?”

“你且別問,先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宅子?”

玉漏稍候便揣摩出他的意思,上回她說到怕絡嫻知道他們的事後生氣,原來他是這打算。在外頭置房子給她住,算是養外宅,在成了婚的男人裏也不算什麽稀罕事。可他尚未成婚,傳出去就是身敗名裂。往好的地方想,他這打算也還是冒著不小的風險的。

可離她要的,仍是相距甚遠。

她佯作半點不明白,“你說的宅子,是安家用還是做什麽用呢?”

“房子嘛,自然是安家之用。”

“安家的話,屋子不必多,夠住就行。只是要問我的喜好,臥房要大一點,窗戶開得多一點,亮堂一點!”她說著說著,忍不住給他提個醒,“你們家裏這些屋子就很好。”

池鏡擡手摳去那簾子上的一塊的灰漬,轉過身來朝她笑笑。那笑十分勉強,很顯然,他聽懂了她的提示,但不會答應。

他把眉梢一擡,不以為意地道:“我們家這些屋子有什麽意思,一點人氣都沒有,根本不像個家。”

玉漏把笑斂下去一點,咕噥了一句,“你別多心,我沒別的意思。”

好像是問人家借錢借不到,說這一句,好讓彼此的尷尬都少一點。

他走過來,那身影像山向她倒下來,使她不自覺地向後跌一小步,後腰抵在長條案的案沿上,手撐在兩邊,臉低下去。

他不得不歪下臉來瞅她,目光在她臉上琢磨一陣,也把兩手撐在她兩手的旁邊,溫柔地笑著,“我在外頭置辦座宅子,雖不能及這裏大,可一應家具陳設,都比著這裏來。再買兩房下人伺候,凡是銀子都用不著你去操心。你看好不好?”

這話好像是被借錢同借錢的說:“要一百兩沒有,五十兩你看行不行?”

按說該見好就收,以玉漏此刻的經歷和年紀,是沒法和素瓊那樣的千金小姐比的,素瓊這回理想落了空,還有機會去維護她的完美理想。可玉漏這回再弄得雞飛蛋打,可就再沒有另謀更好出路的本錢了。

可她為這“一百兩”的目的,先已搭進去了些利息,一路從唐家籌劃著去鳳家,又由鳳家到了這裏,哪一步不是冒著聲名狼藉的危險?雖然那時他還什麽都不知道,不能把賬全算在他頭上,但誰叫他倒黴?誰叫他倒黴,偏就給她盯上。

這一刻她幾乎把她半生所受的一切苦厄和不公道都算在了他頭上,帶著對那鐘鼓饌玉的日子又嫉恨又向往的矛盾,認定了本來是他欠她的,活該他倒黴!

她仰起面孔和他微微一笑,“那成了什麽了?”

池鏡那笑在臉上僵了僵,也收回兩手,直起了背,“那你要什麽?”

“我一早說過,我從沒想和你要什麽。”玉漏也知道,此刻再說這些話顯得很假。但她不肯和他撕破臉,一是擔心撕破臉不能挽回,二也是因為她從來不習慣有人看清她的猙獰和貪婪。

她心裏很清楚,男人喜歡她,是喜歡她喬裝出來的那份天真,溫柔,善解人意,一切女人該有的美麗品質她都很舍得點綴在身上。同樣她也很清楚,一旦這些點綴被拿開,沒有人還會想要她。她既不傾國傾城,也沒有同人家相當的本錢。

她只能本能地說著源源不斷的謊,“我先前告訴你那些話,也沒有別的意思,我只是有點擔心,不同你說又能同誰去說呢?現在想開了,怕什麽,二奶奶趕我出去就出去,我還可以回家,我爹娘再不好,也總會給我口飯吃——”

“你真當我傻麽?”池鏡忽然道。

她給他這冷靜的語氣嚇住了,有點膽怯地擡眼去看他,被他晦淡的眼睛同樣照著,她很忐忑。難道他是要拆穿她?

不是的,池鏡只不過在想,向來婚姻講究個門當戶對,無非是因為兩方實力相當,能互惠互利。玉漏什麽也沒有,或許有些聰明,但將來在朝廷官場,他們家根本不可能幫得上他什麽忙。

其實只要她肯拿出點愛來,他也可以在旁的地方認吃虧。但她太吝嗇,一點點也不肯給,她全完是要空手套白狼。她真當他傻麽?真當他傻麽?!

他笑著自答,“我還沒那麽傻。”

後來池鏡走了,好像是沒談攏,各自說的話都仿佛雞同鴨講,驢唇不對馬嘴。但當玉漏走到窗前去看他,忽然明白,其實彼此都已明白。所以算盤才會打得那麽響,無非是因為在某一處對不上賬。

殘陽依舊毒辣,滿院裏不見一個人,她看見他的漆黑的影子拖在腳下,是個千萬斤的秤砣。她的影子則從腳下撲到墻上去,拽得又瘦又長,一個早就吊死了的軀殼,魂魄也早給風幹了。

她知道盡管他們沒談攏,但他還是會回頭來找她,她知道。因為沒人像她一樣,和他相似得親切。她隔著窗紗望著他的背影,會心地微笑,那一笑顯得蒼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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